李梦阳与何景明并称文坛领袖。十一岁时(成化十八年,1482)随父徙居开封,其父李正时为周府封邱王教授。二十一岁时(弘治五年,1492)李梦阳举陕西乡试第一,次年成进士。因当年其母高慧去世,两年后其父又去世,李梦阳一直丁忧在家,未授官职。一直到他二十七岁时才拜户部主事,当上了一个正六品的官员,开始了他的宦海生涯。 李梦阳出身寒微,兼之他为人犟直,入仕不久,当其监税三关时,就第一次触犯权贵而下狱。据李梦阳《下吏》诗自注:
张氏即张鹤龄,孝宗张皇后弟,时封寿宁侯。这位国舅爷招纳无赖、罔利害民。梦阳向皇帝刚直进言,揭露了张的恶行。寿宁侯匆匆反扑,抓住梦阳奏疏中最后一句“厚张氏者至矣”几个字,采取断章取义、移花接木的手法,硬将揭露张国舅之“张氏”说成是讪骂张皇后之“张氏”。当时“皇后有宠,后母金夫人愬不已。帝不得已,系梦阳锦衣狱”(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。幸亏孝宗还算明白,很快就将梦阳放了,并召张鹤龄进宫训斥了一顿。但李梦阳受此屈辱,怒气不平,“他日,梦阳途遇寿宁侯,詈之,击以马箠,堕二齿。寿宁侯不敢校也”(同上)。在第二次与权豪势要的斗争中,李梦阳冒着杀头的危险,直言上疏劾奏国戚,甚至于事后还怒打皇亲。虽然也曾被抓入狱,且损失了三个月的俸禄,但在朝廷之上却赢得了刚直的好名声。当年五月,孝宗卒,武宗即位。梦阳官升一级,进户部员外郎,从五品。第二年,正德改元,梦阳又进郎中,正五品。 武宗即位后,原在东宫的一帮旧阉当权,干扰朝政、横行霸道,朝中正直官员多所不满。户部尚书韩文得内阁三老臣刘健、李东阳、谢迁支持,令梦阳执笔代作疏劾宦官,率群臣请诛刘瑾等八虎,此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。李梦阳《代劾宦官状疏》所附《秘录》中记载:“韩文每朝,退对属吏,言辄泣泪数行下,以阉故。而郎中李梦阳间说之曰:‘公,大臣也!义共国休戚,徙泣何益?’韩公曰:‘奈何?’
曰:‘比谏臣有章入,交论诸阉,下之阁矣。夫三老者,顾命臣也。闻持谏官章甚力。公诫及此时率诸大臣殊死争,阁老以诸大臣争也,持必更易,力易为辞,事或可济也。’韩公于是捋须昂肩,毅然改容曰:‘善!即事弗济,吾年足死矣!不死不足以报国。’翌日早朝,韩公密叩三老,三老许之,而倡诸大臣,又无不踊跃喜者。韩公乃大喜,退而召梦阳,令具草。”
李梦阳代韩文草拟的,就是那篇有名的《代劾宦官状疏》。此疏九月上呈,十月,韩文率廷臣力争。谁知正德皇帝却在这个月让刘瑾入司礼监,“罢户部尚书韩文,勒少师刘健、少傅谢迁致仕”(郑晓《今言》。刘瑾“勒罢公卿台谏数十人,又指内外忠贤为奸党,矫旨榜朝堂”(同上)。以“五十三人党比,宣戒群臣”(《明史·武宗纪》)。梦阳自然在五十三人之列,但由于当时刘瑾并不知劾章出梦阳之手,仅将其于正德二年(1507)春二月放归田里。第二年五月,刘瑾得知劾章乃梦阳代草,又矫旨将梦阳从开封抓到北京下狱,必欲杀之而后快,幸“康海为说,乃免”(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。直到当年八月,梦阳才被赦出。李梦阳第三次对权豪势要的斗争,更显示出他倔强的性格和惊人的胆略,政治色彩也更加浓厚。劾奏八虎之事,虽由韩文出面领头,实际上却是由李梦阳主动策划的。这件在当时震惊朝野的大事,无疑进一步提高了梦阳的威信。
正德五年(1510)八月,刘瑾伏诛。第二年四月,诏梦阳起复,迁江西按察司副使,正四品。当年五月赴官,六月到任。这是李梦阳第四次升官,也是他仕宦的终点。这一年他刚好四十岁,但他刚介耿直的个性并未改变。到江西后,李梦阳首先没搞好与总督陈金的关系。“副使属总督,梦阳与相抗,总督陈金恶之,监司五日”。接着,又与巡按御史江万实闹翻了。“会揖巡按御史,梦阳又不往揖,且敕诸生毋谒上官,即谒,长揖毋跪。御史江万实亦恶梦阳”。与此同时,梦阳又得罪了淮王佑棨。“淮王府校与诸生争,梦阳笞校,王怒奏之”。在这前后,梦阳还与参政吴廷举有矛盾。“参政吴廷举亦与梦阳有隙,上疏论其侵官”(均见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。这些人纷纷搜集材料,打击梦阳,正如梦阳自己所言:“仆此一言一动,悉为仇者所搜罗。江御史搜罗者二,吴廷举者二,淮人者三。”(《与何子书二首》其一)
矛盾加剧后,总督陈金命布政使郑岳勘此事。梦阳不甘示弱,进行反击,“执岳亲信吏,言岳子沄受赇,欲因以胁岳”(《明史·郑岳传》)。糟糕的是:“宁王宸濠者,浮慕梦阳,尝请撰阳春院记,又恶岳,乃助梦阳劾岳。”(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据徐缙《空同李公墓表》:“宸濠乃以诡术诱公,弗察也,未及乃觉,绝弗与见。”宸濠为了利用李梦阳打击郑岳而插手其间,更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。当时江西上层人物之间剑拔弩张,以致“巡抚任汉顾虑不能决”(《明史·郑岳传》),只好请中央政权派人来解决这场大纠纷。“正德八年秋八月,给事中王爌有章言此事。”(李梦阳《广信狱后记》)“帝遣大理寺卿燕忠会给事中黎?amp;#93;按问。”(《明史·郑岳传》)
燕忠到江西后,于广信(今上饶)勘问此事。李梦阳《广信狱后记》云:“十二月,燕卿至广信府。明年正月二十八日,至广信就狱。是年三月事完。”这是正德九年(1514)的事,李梦阳《亡妻左氏墓志铭》云:“甲戌,李子以与江御史构,从理官于上饶。”在当年四月八日的《与何子书二首》其二中,梦阳又说:“勘事一、二日毕矣,而淹至三月二十五日始发回省城候命。”可知在勘审过程中,梦阳一直是比较被动的,孤立无援,处境可怜,况又是“卧病待罪”(李梦阳《广信狱后记》)。勘审结果,自然是梦阳败诉,诚如他自己所言:“臣以居官无状,得蒙宽谴,罢归。”(《宣归赋》自注)他彻底失败了,在仕途上翻了最后一个大跟斗。
在第四次与权豪势要的斗争中,梦阳自有其狂狷使气的一面;但就本质而言,他并没有错。无论顶抗总督也罢,拒揖御史也罢,鞭挞淮王府校也罢,执布政使亲信吏也罢,侵官也罢,梦阳所冲击、毁坏的,无非是达官贵人们的威势与尊严而已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空同子自有其独立的人格、耿介的气骨、可贵的精神。梦阳在当时当地是大得人心的,当他被羁广信狱时,竟有“诸生万余为讼冤”(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。可见一斑。
然而,事情并没有完。嘉靖初,宸濠谋反被诛后,梦阳“坐为濠撰《阳春书院记》,狱辞连染”(《列朝诗集小传·李副使梦阳》),“御史周宣劾梦阳党逆,被逮。大学士杨廷和、尚书林俊救之”(《明史·李梦阳传》),才又一次免于杀身之祸。梦阳虽为当时黑暗官场所不容,但在士林中威信极高。“卒后,弟子私谥文毅”(《明诗综》卷二十九),可看作是时人对他的高度评价。
纵观李梦阳的一生,二十一岁中举,二十二岁成进士,历官户部主事、员外郎、郎中,终江西提学副使,四十三岁罢官家居。二十年宦海生涯,他格抵勋珰、指斥国戚、弹劾阉竖、陵轹台长,曾几番下狱、数次罢官,可谓清节不渝、胆气过人。论其诗,褒贬毁誉,自可再议;然论其人,则足称封建时代正直士大夫的典型。从他的宦海浮沉中,我们也就可以感受到封建官场之黑暗。